第185章 鬼师傅教戏(2 / 2)
“《霸王别姬》,虞姬自刎一节,乃是全戏精髓,也是青衣的巅峰演绎。”柳青鸾缓缓抬手,摆出虞姬抚琴的姿态,用她那幽怨婉转的嗓音轻轻唱了起来,“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,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……”唱腔凄婉动人,每一个字都浸着无尽的忧虑与绝望,仿佛将虞姬彼时的心境尽数唱了出来,听得人无端心酸。“虞姬此刻,已知大势已去,霸王穷途末路,她心中是万念俱灰,却又要强作镇定,不忍扰了霸王最后的安眠。那绝望,是深不见底的,是足以淹没一切的,要从骨子里透出来,让人心疼,让人心碎……”
她唱完,缓缓放下手,空洞的眼睛转向虞千秋:“你来试试。不必唱词,先演出那份‘绝望’,演出虞姬彼时的心境。”
虞千秋站在原地,沉默了片刻。绝望?她修行千年,历经无数磨难,踏着尸山血海登上魔尊之位,道心早已坚如磐石,万劫不磨。世间所谓的绝望,于她而言,已是千百年前的过往云烟,早已模糊不清。
她微微阖上眼,指尖无意识地轻捻,神识沉入识海,指尖拂过轮回珠散发的清辉,脑海中闪过小月红日记里那些悲戚的字句,也回想了柳青鸾方才演示时的神态与气息。片刻后,她缓缓睁开眼,那双清冷的眸子里,神色已然彻底变了。
那不再是平静淡漠,也不是刻意模仿的哀婉,而是一种极致的空旷与寂寥,宛若孤身站在亘古荒芜的宇宙尽头,回望过往千百年的浮世悲欢,那些曾经的执念、牵挂、荣光与苦难,尽数化为尘埃,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虚无。她周身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魔威,那魔威不似杀伐时的凛冽,反倒带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高与漠然,仿佛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,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,虚妄一场。仿佛她接下来的“自刎”,并非情势所迫的殉情,而是一种厌倦了尘世纷扰、自行兵解归去的决然选择。
没有眼泪,没有哭腔,甚至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,只是眉梢微垂,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沉寂,周身萦绕着一股孤高而决绝的气息。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、混合了傲然、寂寥与宿命感的复杂意蕴,却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隔间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。
柳青鸾那惨白的脸上,青紫色的唇瓣微微颤抖,空洞的眼白死死“盯”着虞千秋,第一次露出了近乎震惊的神情——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、茫然,甚至还有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。她教了一辈子戏,见过无数人演绎虞姬的绝望,或嚎啕大哭,或隐忍落泪,或悲切呜咽……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演员!这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虞姬,没有世俗情爱的缠绵悲切,反倒像某个陨落的神只,在寂灭前最后一次俯瞰尘世,带着无尽的孤高与漠然。
可偏偏,柳青鸾不得不承认,这种演绎,虽与传统虞姬的悲切离经叛道,却拥有一种撼人心魄的诡异魅力。那是一种超越了世俗情爱悲剧的、更加宏大也更加冰冷的宿命感,似星辰陨落,似长夜永寂,让人看得心头发紧,却又移不开目光。它不符合所谓的“标准答案”,却演绎出了一种更深层次的“末路”与“决断”,真实得令人心惊。
“……你……”柳青鸾张了张嘴,那幽怨的嗓音竟有些干涩,半晌,才憋出一句略显生硬的话,“……倒是……别具一格,有自己的韵味。”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像训斥其他学生那样去指责虞千秋,因为对方演出的“情绪”虽然不符常规,但其蕴含的“力量”与“真实感”,却远超那些刻板的标准答案。
就在这时,隔壁隔间隐约传来小林又一次摔倒的闷响,紧接着是他压抑的痛哼声,微弱却清晰,透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与痛苦。
虞千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周身那股孤高寂寥的气息瞬间收敛,眼底的沉寂褪去,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清冷。她神识微动,指尖凝出一缕几不可察的精神力,如同无形的涟漪般悄无声息穿透隔间的木质屏障,分别轻拂过小林和小美所在的房间——那精神力带着轮回珠的清辉,柔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,悄然驱散着萦绕在两人周身的阴煞之气。
正在举起短棍准备再次戳向小林的朱无常,动作突然一僵,手腕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缠住,那股凌厉的力道瞬间泄去了大半,短棍落在小林身上时,只剩微不足道的轻触,连衣衫都没掀起褶皱,疼意也消散了大半。
正用水袖死死勒住小美脖颈的金玲珑,也骤然感到水袖上传来的力道莫名一松,那股缠缚的阴煞之气瞬间消散大半,小美趁机猛地挣脱,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胸口剧烈起伏,眼底满是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庆幸。
小林和小美都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是虞千秋在暗中相助,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意,原本濒临崩溃的意志重新凝聚起来,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,继续艰难地跟着鬼师父的要求练习。
柳青鸾似乎察觉到了那丝细微的精神波动,空洞的眼睛转向隔间墙壁的方向,沉默了片刻,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虞千秋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幽幽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里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:“今日……便到这里吧。明日寅时初刻,准时来练,不可迟到。”说完,她的身影便如同融入空气中一般,缓缓变淡,最终彻底消散在昏暗的隔间里,只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阴寒与哀戚。
虞千秋走出隔间时,谢临川也刚好从对面的老生隔间里出来。他额角带着一丝细密的汗迹,发丝有些凌乱,衣服下摆有几处不明显的破损,肩头隐隐透着几分僵硬,显然也经历了一番严苛的“磨砺”,但眼底的沉稳依旧未改。两人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与默契,无需多言,便知晓彼此都没那么轻松。
小林和小美则是互相搀扶着,踉跄着走出来的。两人脸上满是青紫的瘀痕,小美额头的红肿格外显眼,脖颈处还留着清晰的红痕;小林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细密的小伤口,渗着淡淡的血丝,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,袖口和裤脚沾着灰尘与细碎的木屑,发丝也乱糟糟地贴在额角,显得狼狈至极。小美的掌心紧攥着净化结晶,那原本暖金色的光芒此刻已黯淡了大半,边缘甚至泛起一丝灰败;小林腕间的血族徽记也凉得刺骨,暗红光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,显然都消耗极大。
“虞姐,谢哥……太难了……”小林哭丧着脸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,眼眶通红,“那根本不是教戏,是酷刑啊!那小丑师父根本就是故意折磨我,怎么练都不对,一错就用带刺的棍子戳我……”
小美也红着眼圈,伸手轻轻揉着被勒出红痕的脖颈,声音哽咽:“花旦师父也一样,要求特别严,水袖总勒我脖子,摔得我浑身都疼,我快撑不住了……”
虞千秋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的伤,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,语气虽淡,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力量:“皮肉之苦,本就是磨砺心志的试炼。若连这点苦难都熬不过去,日后遇到更凶险的事,如何破局求生?”
谢临川也沉声道:“再坚持一阵,仔细观察各自师父的习性,找到练习的规律,慢慢适应。在这诡异的戏班里,适应本身就是生存的一部分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夜里休息时,尽量恢复体力,有情况随时用通讯器联络,我们互相照应。”
四人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,简单交流了一下各自“鬼师父”的性格特点与教学方式——柳青鸾严苛却不刻意折磨,雷万霆暴躁直接重风骨,金玲珑挑剔善用手段,朱无常恶意满满爱虐人。一番交流下来,几人对鬼戏班的诡异与危险,又多了几分深刻的认知。这些鬼师父,与其说是传授戏曲师父,与其说是传授戏曲技艺,不如说是在用一种残酷到极致的方式,强行将戏曲的“形”与“魂”,连同他们的执念与怨气,一同烙印在“学生”身上,稍有不慎,便可能万劫不复。
夜幕彻底笼罩了这个诡异的戏班空间。后台没有窗户,看不到外界的天色,只能凭借油灯的燃烧速度与空气中的压抑感判断时辰,仿佛这里早已与外界隔绝,自成一方阴森的小天地。不知过了多久,陈班主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,手里端着一个陈旧的木托盘,上面放着四碗清汤寡水的米粥,还有两碟看不出原貌的咸菜,饭食泛着淡淡的霉味,显然并不新鲜,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。
“吃完便去后台角落的通铺休息,夜里不许随意走动,更不许靠近西头那间废弃的道具间。”陈班主放下托盘,用那双惨白油彩下的阴冷眼睛扫过四人,语气冰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,“记住规矩,别给自己惹麻烦,也别坏了戏班的事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去那间道具间?”小林被白天的折磨逼得有些恍惚,下意识脱口问道,话一出口,便后悔了。
陈班主立刻停下脚步,缓缓转过身,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死死盯住小林,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,语气里满是刺骨的寒意:“刚跟你们强调过规矩,不许打听,不许质疑!你想试试戏班的家法,看看违背规矩的下场吗?”
小林吓得浑身一颤,连忙低下头,缩了缩脖子,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,心里却忍不住泛起嘀咕,愈发觉得那间废弃的道具间里,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陈班主冷哼一声,不再多言,身影再次如同幽魂般消散在黑暗中。
疲惫不堪的小林和小美,早已没了胃口,勉强喝了两口米粥垫了垫肚子,便拖着沉重的步伐,走到后台角落的通铺边躺下。那通铺铺着破旧的草席,草席下的木板硌得人生疼,上面盖着散发着霉味的薄被,勉强能遮些寒意,却挡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阴寒之气。两人几乎沾到草席便沉沉睡去,显然已是身心俱疲,连噩梦都无力去做。
谢临川没有立刻休息,他盘膝坐在通铺旁边的木凳上,看似闭目养神,实则周身的空间感知始终保持着最高警惕,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察觉,时刻防备着夜里可能出现的危险。
虞千秋本就无需凡人般的睡眠,她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,指尖轻抵窗棂——那窗户蒙着厚重的黑布,布面早已腐朽破损,透过缝隙望去,外面并非正常的夜空,而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,连半点微光都没有,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渊,透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。她闭上眼,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般悄然散开,细细探查着这个戏班空间的每一个角落,梁柱间缠绕的阴煞之气、戏服里潜藏的微弱怨念、地面缝隙中沉淀的腐朽气息,尽数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识海之中,默默记着每一处危险的节点。
夜,越来越深了。
后台里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,以及小林轻微的鼾声,其余的声响尽数消散,死寂得让人不安,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,带着刺骨的阴冷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极其细微、若有若无的啜泣声,如同附骨之疽般钻入了虞千秋的感知,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残破的窗纸,却带着蚀骨的哀戚,同时也惊醒了浅眠的谢临川。
那哭声,是女子的声音,幽怨、悲切,断断续续,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,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委屈与不甘,缠缠绵绵,听得人脊背发凉,心头发酸。
更让人心悸的是,那哭泣声中,还夹杂着低低的哼唱,曲调婉转凄凉,字字泣血,正是他们今日反复练习的《霸王别姬》选段。只是那哼唱比柳青鸾的演绎,多了几分蚀骨的哀怨与绝望,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,在死寂的后台里缓缓回荡,听得人汗毛倒竖。
声音传来的方向,赫然正是陈班主严令禁止他们靠近的地方——西头,那间废弃的道具间。
虞千秋猛地睁开眼,眸中闪过一丝冷光,神识瞬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探去,却在靠近道具间门口时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,无法深入。
谢临川也立刻站起身,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紧绷,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,眉头紧紧蹙起,眼底满是凝重与警惕,低声道:“是道具间那边传来的,有人在哭,还在唱《霸王别姬》。”
沉睡中的小美,似乎也被这冥冥中的哭泣声惊扰,眉头紧紧蹙起,不安地翻了个身,眼角沁出一丝细密的泪痕,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,声音软糯却带着难掩的惶恐:“……谁……谁在哭?好吓人……还唱……唱虞姬……”
那幽怨的哭声与凄凉的唱腔,在死寂的后台里不断回荡,如同来自幽冥的鬼魅邀请,丝丝缕缕缠上人心,挥之不去。它预示着戏班深处,更深层次的秘密与致命的危险,正藏在那扇被严令禁止开启的木门后,静待着闯入者,也预示着他们在这鬼戏班的试炼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