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 废墟上的“诗香与春晖”( 上)残垣下的诗笺与微光(1 / 1)
暮春的风是被雨水滤过的绸带,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息,混着新草的青涩与碎砖的冷硬,漫过震后的村落。断壁残垣在风里静默,墙体裂开的缝隙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痕,露出里面斑驳的砖与朽坏的木。几株野蔷薇却偏要在这狼藉里显出倔强,细弱的藤蔓攀着碎石墙向上蜷曲,粉白的花瓣沾着未干的尘灰,边缘还留着被瓦砾划伤的痕迹,却依旧透着股不屈的艳,在风里轻轻颤动,像谁遗落在废墟上的碎银。
阿哲抱着一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诗集,油布的蓝在灰黄的背景里格外显眼。他踩着瓦砾堆往临时安置点走,脚下的碎砖时不时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,像踩碎了时光的碎片。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,尖利的玻璃碴藏在泥里,稍不留意就会划破鞋底;断裂的钢筋从墙体里翘出来,锈迹斑斑的,像怪兽露出的獠牙。他怀里的诗集被护得很紧,油布下露出的书脊蹭着他的胸口,带着熟悉的温度——那是一尘的诗集,是诗社的老朋友们连夜整理出来的,每一本都包着牛皮纸,上面用红笔写着“给春天”。
安置点的帐篷在平地上连成一片,蓝白相间的帆布被风扯得鼓鼓的,像一群搁浅的船。炊烟从帐篷的缝隙里袅袅升起,带着淡淡的煤烟味,却掩不住空气里弥漫的沉寂。几个孩子坐在帐篷外的石阶上,石阶是从塌了的老屋里搬来的,边缘还沾着泥。他们手里捏着皱巴巴的课本,书页被雨水泡得发卷,眼神里藏着惊魂未定的怯,像受惊的小鹿,稍有声响就会缩起脖子。稍远些,老人们坐在小马扎上,马扎的塑料面被晒得发脆,他们望着远处坍塌的老屋方向,眉头拧成了川字,嘴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愁,偶尔有人叹口气,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枯草。
阿哲在安置点边缘找了块相对平整的空地,地上的碎玻璃已经被人清理过,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水泥地。他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的绳结,绳结是老周教他的“平安结”,说能护着书里的字不被惊扰。油布展开的瞬间,露出一摞整齐的诗集,最上面那本的封面画着株向日葵,金色的花盘朝着右上角,像一束小小的暖阳,被风一吹,书页轻轻翻动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向日葵在点头。
他没有高声吆喝,也没有刻意去招呼谁,只是在旁边捡了块还算干净的木板当凳子,轻轻翻开最上面的诗集。指尖落在《野蔷薇》那一页,这是一尘多年前在山区采风时写的,当时他看见岩缝里的蔷薇开得热烈,回来就写下了这些句子。阿哲清了清嗓子,让声音尽量温和,像春日里晒过的溪水:
“风会吹走尘埃,
光会照亮窗台,
你看那野蔷薇,
正顺着断墙开。”
诗句很轻,像羽毛落在水面,却奇异地像一缕风,拂过这过分寂静的安置点。最先有反应的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她的辫子上还系着去年过年时的红绸带,只是绸带已经脏得发黑。她原本攥着怀里的布娃娃——娃娃的胳膊掉了一只,脸上的漆也蹭掉了大半,此刻却慢慢松开手,怯生生地从石阶上滑下来,小步挪到阿哲身边,眼睛睁得圆圆的,盯着书页上的字,像在辨认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接着,是几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。他们刚才正蹲在地上用石子画房子,听见读诗声,动作顿了顿,交换了个眼神,然后放下石子,也围了过来。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,裤腿上还沾着泥,他走到离阿哲两步远的地方停下,双手背在身后,装作不经意的样子,耳朵却竖得高高的。
阿哲继续读着,读野蔷薇如何在石缝里扎根,如何在风雨里舒展花瓣,读它“把刺藏在叶下,把香递向风里”。他的声音不高,甚至带着些微的沙哑——这几天赶路太累了,却带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像一道细细的微光,刺破了残垣上笼罩的阴霾。阳光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,落在书页上,把“野蔷薇”三个字照得发亮,也落在孩子们的脸上,给他们沾满尘灰的脸颊镀上了层暖金。
“这诗……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阿哲回过头,看见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慢慢走过来。老人的拐杖是用断了的桌腿做的,顶端缠着圈布条,他的背驼得厉害,像座弯弯的桥,浑浊的眼睛里却泛起了微光,“听着,像心里的冰化了。”
老人在阿哲身边坐下,拐杖靠在腿边,发出“咚”的轻响。他说自己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,屋子塌的时候,他拼死把一箱书抱了出来,可惜大半都被雨水泡坏了。“好久没听过这样的句子了,”他望着远处断墙上的野蔷薇,眼神柔和了许多,“就像看见我那院儿里的月季,去年被台风吹断了枝,今年开春,又冒出新芽了。”
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。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孩子在怀里睡着了,她站在圈外,眼睛望着阿哲手里的书,嘴角的愁绪淡了些;有年轻的小伙子,他之前一直在帮着清理废墟,手上还缠着纱布,此刻也停下脚步,靠在帐篷杆上听着;连最开始坐在小马扎上叹气的老人们,也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,围成个不大不小的圈。
阿哲读得更投入了,他读《石缝里的绿》,读《废墟上的歌》,读那些一尘写在苦难里却透着光亮的诗。风从帐篷间穿过去,带着诗集的墨香,混着泥土的气息,在人群里轻轻流淌。有个小女孩忽然指着断墙上的野蔷薇,小声说:“它在听呢,它听得懂。”
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那株野蔷薇确实在风里摇得更欢了,粉白的花瓣舒展着,像在应和诗里的句子。阳光越升越高,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地上,像一长串温柔的诗行。
阿哲合上书时,发现诗集的封面沾了片小小的蔷薇花瓣,粉白的,带着点泥土的黄,像谁特意夹上去的书签。他望着眼前的人们——孩子们眼里的怯意淡了,老人们眉头的川字舒了,连空气里的沉寂,都被诗的暖烘得松动了些。
他忽然明白,这些诗之所以能在这里扎根,不是因为文字有多华丽,而是因为它们像野蔷薇一样,带着在绝境里生长的勇气,能让每个经历过苦难的人,在字里行间看见自己的倔强,看见春天总会来的希望。
残垣下的风还在吹,带着淡淡的诗香,也带着春晖的暖。阿哲知道,从这一刻起,这片土地上,除了野蔷薇,又多了些会生长的东西——那些藏在字里的光,那些落在心里的暖,终会像种子一样,在飞墟上发芽,开出属于这里的,新的春天。